作者：黄集伟（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）
11月初，武汉国际风筝节在武汉市硚口区开幕，会留意到这则小消息，大概跟此前放过风筝有关，那几年，我甚至对“风”都会特别敏感，每天下班前，我常一个人看着靄霾四起的窗外发呆，虚无、寂寥、失重诸味瞬间掺杂，兑出微涩小苦、偶有回甘那么一种滋味。顺便，楼下梧桐树叶的摆动幅度也帮我预选好晚饭后放飞风筝的或大、或小……霾比早上弱了些，百米外“聚龙花园”四个字我看得清清楚楚。
老话说，花不花，四十八。老话很准的，刚四十八，眼睛一下就“花”了，花得比民航班机准多了。同样准的，是“五十肩”——那年，刚过半百，还没完全入夏，左右双侧“五十肩”同时燃爆，早起脚刚着地，左右两个肩窝疼得像火燎一样，脑子想起奶奶活着时的那句叨念：四十岁前人找病，四十岁后病找人，这才想着溜溜弯，锻锻炼啥的，可最开始，首选的，是空竹，去十里河，买最便宜的，十块二十块一副，没抖几天，又烦了——它确实可以抖肩，抻腕，磨练协调，伸展腰肌，调整站姿，可它实在“太地面”了——它跟上班、下班、坐着、开会、写字的格子间标姿区别不大，不同是，朝九晚五面对屏幕，抖空竹面对水泥地。
最终选了放风筝。前后三四年，我试过各个类型的风筝，从屁帘儿风筝，到运动风筝，再到LED风筝，后来发现，“LED风筝”最合适——因为有灯，它能下了班晚上放。LED风筝也叫夜光风筝，一般用降落伞尼龙绸轧制而成，形制巨大，我常用的最小款法三色，立高也在三米开外。除布满造型各异的灯线，LED风筝还需绑缚一块充电锂电池，要让它顺顺当当飞起来，怎么也要四级以上的风……那些年，我最喜欢四级上的傍晚，那三四年里，奥森南门西广场北侧，你若曾偶遇一个五十开外矮胖老头己个儿在那儿忙活，有可能就是我——他忙忙叨叨升起一扇扇闪烁浅薄之光的“LED”，偶尔还点根儿烟，“LED”每升高一段米他便嘬一口，看上去轻松怡然，很像高手。
是，顶多是个熟手，而非高手，就算从那时坚持放到现在，大概我也不会去参加什么风筝节、邀请赛。我注意到，这届武汉国际风筝节邀请美国、德国、法国、澳大利亚、韩国等13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参加，除了“庞大阵容”这一信息点，完全没有主角——风筝——的任何信息，连“武汉”这一举办个城市跟风筝有何渊源消息里也只字未提。常言中国“四大鸢都”里有南通、潍坊、北京、天津，没听说跟“武汉”有啥渊源，而且此届大赛赛区选定“硚口区”，藏着什么梗吗？想知道。
我的这些好奇跟主办方显然南辕北辙，有关风筝或风，大家的理解、解读或寄托也的确很难锁定同一个频道。风筝节前不就，湖南邵东县发生一起学生劫杀女教师的恶性事件引发网间热议，我看过一则快评，里面居然扯到风筝：“三名未成年少年的父母均不在身边，陪伴他们的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。他们如断了线的风筝，在充满诱惑的社会中乱窜”……不难猜出，文题“勿让‘风筝断了线’”即快评主旨，动机朴白，用心良苦，可这个比喻多少有点扯吧，你以为，那些爹妈不想跟孩子呆在一起？
即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国粹，风筝也算是中国文化里一个重要的民间符号，在它成为“符号”的漫长历程里，文人骚客出力不小，作家曹雪芹就写过《南鹞北鸢考工志》一书，书名里的“南鹞”指南通风筝；潍坊因风筝闻名天下，被称为鸢都，书名里的“北鸢”指的就是它。在书里，曹雪芹分列风筝扎、糊、绘、放各种技巧，还特别附上彩绘风筝图谱、扎绘风筝歌诀之类，很实用。此外，据说曹雪芹自己就擅长轧制风筝，常说的“北京扎燕风筝”的别称也叫“曹氏风筝”，难怪《红楼梦》里写到风筝，曹雪芹娓娓道来，有关风筝的各种细节都写得津津有味。
在大观园里，宝二爷的风筝最多，大鱼，蝴蝶，福字，燕子，凤凰，螃蟹，造型各异，五花八门。这些花样百出的风筝的说头也完全不一样，红学爱好者常常为了一只风筝的“隐喻”“象征”或“暗示”争红脸——有人说，晴雯放丢了宝玉的大鱼风筝，这细节暗示了贾府最终的崩溃；有人说，宝玉的美人风筝因为顶线栓得不对，一再放飞，始终飞不起来，这细节埋下了小红春梦破灭、转投贾芸的情节暗线……在红楼梦里，一切都像谜语，一切都是暗喻，不过，对我这种看热闹、图新鲜、一生不求甚解的读者而言，哪里读得懂呢？
文人与风筝栓出一列浩浩荡荡的人马，明代的徐渭，唐代的高骈，清代的吴友如、郑板桥，近代的郭沫若、周作人、鲁迅，都曾以风筝为题，写诗写文，寄情歌咏。近似情形，甚至包括歪果仁，其中比较有名的，要属美国作家卡勒德·胡赛尼，他的那本《追风筝的人》十年前算是顶级畅销书，后来还改编了电影，风靡一时，书中主人阿米尔与仆人哈桑的友情，即以“风筝”为眼，比拟再三：时而牢不可破，时而不堪一击，时而背叛、救赎，时而残酷、温煦。当然，不同的读者在“风筝”里看见的也各不相同，“追到的只有自己的过去，救赎的只有自己的现在”……前面这话是网友胡安叔叔当年在豆瓣上的留言，他从胡赛尼笔下那只高飞的风筝里想到了什么？
2009年2月2日，在美国首都华盛顿，希拉里在丈夫、前总统克林顿和女儿的陪伴下宣誓就任美国国务卿。致辞中，希拉里刻意消遣自己和丈夫：“我要好好感谢他，这辈子带给我各种各样的经验”，说到“各式各样”一词，她还特别加重语气，引来会心大笑——揣测这一细节，学者赵毅衡说，希拉里在“各式各样”一词中裹挟的“强调”语气，属于典型的“语气副文本”，其符号修辞意义是，除表达自嘲、幽默品性外，它还需传递出一种虽然正面积极、但却无法直抒胸臆的弦外之音：作为第67任国务卿的本君，既非小鸟依人良家妇女，亦非吃酸捻醋、睚眦必报的狮吼怨妇，过去的已经过去，现在，一切可谈，一切可合作……跟希拉里在“各式各样”一词中埋伏的翻篇儿、自黑、自信等繁复信息一样，作为传统民间玩具的“风筝”，其繁复的意义指向同样没有达诂，任由见仁见智。
《野草》里有篇短文也写的是风筝，鲁迅说：“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，不但不爱，并且嫌恶他”……后来，这篇短文被选入教材，讨论忽然围绕“兄弟”“忏悔”之类争了起来。旁观那过于夯实的争论，感觉像是非要在骨头里卧个鸡蛋、借以成全“鸡蛋里挑骨头”那句老话似的。当孩子王时，为讲课，“野草之九”里的这则“风筝”我读过，它给我最突出的感受，是一种无怨之恕的虚空和无聊，我理解，鲁迅手里的那只“风筝”，更多是在传递作者个人其时滞重寂寥心境，而与什么“忏悔”毫无关系……我知道，我的这些印象也只是一己之猜，它与“忏悔派”的解读一样或有效，或虚妄，原因是，大概人生经验脚本的不同才是人与人巨大差异之源吧，它带来大相径庭的语境，而正是这种语境之别，让我们在相同的骨头卧下完全不同的鸡蛋……或者，根本不是鸡蛋，鸭蛋？鹅蛋？鹌鹑蛋？都有可能。
《红楼梦》第70回里，宝玉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放风筝，放得欢天喜地：嫣红放蝴蝶，宝琴放蝙蝠，黛玉放美人，探春放软翅子凤凰，宝钗放七连线大雁，虽然都是风筝，可此风筝非彼风筝，你风筝非我风筝……美女们放的是风筝，也是青春的故事，飘扬的愿景，那些飞在天上的风筝的确是风筝，可它同时又是一行行看不见的隐喻，一字一句一句一逗，都不简单。
双十一前，还不习惯网购的大张让我上淘宝给他下几个屁帘儿，我照办。收到屁帘儿后，甭管有风没风，大张像都会去小区操场溜达溜达，试着放一放，就像那几年的我。开玩笑，我跟他说，这屁帘儿像玩具，玩具呢又像刑具，快乐的刑具，跟它配套的，就是你退休后温暖、贫瘠的那一刻、这一刻……让我意外的是，听完我的矫情，大张没生气，一句不辩，呵呵呵地憨笑，说我说得好。
